是他与他的战友们,以岁月和心血凝铸,为共和国开启了核潜艇的历史新篇章,让中国变成全球上第五个拥有核潜艇的国家。
十几平方米的地方,堆满各种资料。不大的办公桌,玻璃下嵌着中央八项规定、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简报。
武汉张之洞路,某研究所行政楼423办公室。工作日上午8点,93岁的黄旭华会准时到来。
他头发花白、身板硬朗,说起话来中气十足、思路清晰。浓浓的潮汕口音,将我们带回90多年前的南粤大地……
1924年,广东省海丰县,一个普通的乡医之家,出生了一名男婴,排行老三,名曰“黄绍强”。耳濡目染,小绍强有了悬壶济世的理想。
转眼间,黄绍强将上初中。可日寇入侵,学校停办。1938年大年初四,14岁的黄绍强和大哥辞别双亲,赶往迁广东揭西山区的聿怀中学求学。
交通中断,崎岖的山路,他们走了整整四天,好不容易找到学校——除了一栋破败的小楼,全是用竹竿、草席搭起来的草棚。
即便如此,日本鬼子也不放过,飞机常在教室上空盘旋。上课成了打游击,飞机来、师生跑。后来,学校被迫停办一学期。
听说广西桂林是西南文化大后方,黄绍强又慕名来到桂林中学。在那里,他取“旭日荣华”中的二字,改名黄旭华。
我不学医了,我要学航空,学造船,我要科学救国!学航空制造飞机,保卫我们的领空;学造船造军舰,保卫我们的领海!
1944年,黄旭华几经辗转到了重庆,进入国民政府为流亡学生开办的大学特设先修班。他如饥似渴,孜孜以求,先是被保送到中央大学航空系,接着又以第一名考上国立交通大学(今上海交通大学)。
从小在海边长大,黄旭华对大海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结。1945年,他放弃中央大学,就读国立交通大学造船系。
国立交通大学,当时被称作东方MIT(美国麻省理工学院)。1943年,我国著名船舶设计师和船舶学教育家叶在馥,在这里创办中国第一个造船系,教育学生的方式仿效麻省理工学院,教材也完全一致。一大批留学英美的高级造船人才受邀回国,加入交大造船系。
少长咸集,群贤毕至。交大给了黄旭华一个绝佳的成长园地,他沉醉地吸饮于百花丛中,以酿制芬芳馥郁的知识蜜糖。
恰同学少年,1946年的中国,即将迎来历史的大转折,黄旭华和同学们哼着这首歌,随国立交通大学从重庆迁回上海。
经同学引荐,黄旭华加入交大著名的学生进步社团山茶社,通过文艺活动宣传进步思想。
著名的“护校运动”中,他一腔热血,振臂疾呼;让当局心惊的“五四营火晚会”中,他竭力阻挡特务的破坏;他机智周旋,先后两次躲过特务逮捕。
7月,黄旭华被选派到上海市委党校学习。作为党校第一期学员,交大仅有两人。
又一段弥足珍贵的岁月。台上,陈毅等人讲述亲身经历,介绍党的历史、现在和未来;台下,黄旭华奋笔疾书,密密麻麻的笔记一页又一页,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,在他心中升腾。
科学救国要靠领导!黄旭华立下誓言:“党需要我冲锋陷阵时,我就一次流光自己的血;党需要我一滴一滴地流血时,我就一滴一滴地流!”
学业有成的黄旭华先后在上海军管会船舶建造处、上海招商局(海运局)、上海港务局工作。1954年,他被调到上海船舶工业管理局,参加苏联援华舰船的转让制造和仿制工作。两年后,他与同事李世英喜结连理。
此时,黄旭华是上海船舶工业管理局产品设计一室潜艇科科长,接通知说北京有工作任务,请他跑一趟。
黄旭华没带什么行李,想着忙完手头的事就可以回。上海家中,大女儿黄燕妮不到一周岁,刚出了牙,正招人爱。
美国、苏联先后有核潜艇下水,为打破帝国主义封锁,中央决定组建造船技术研究室(后改为〇九研究室)。黄旭华有过仿制苏式常规潜艇经历,被选中。
当时有一个说法:一个高尔夫球大小的铀块燃料,可以让核潜艇航行6万海里,这要是用柴油作燃料,需要近百节火车皮来拉。
核潜艇能潜在海底几个月,即使国家受到毁灭性核打击,只要还有一艘核潜艇,也足以给敌人以同样毁灭性的还击。所以,核潜艇的研制在任何国家都是高度机密。
领导提出要求,严守国家机密,甘当无名英雄,不能泄露工作单位和任务;准备干一辈子,就算犯错误了,也只能留在单位打扫卫生。
为了民族的尊严、国家的富强而奉献!这不正是抗战的炮火中,那个流浪求学少年郎的期盼么?
李世英对丈夫的工作有着天然默契。黄旭华不说,她也不多问,清点了丈夫衣物后,托人从上海带到北京。
29人组成的造船技术研究室,平均岁数不到30岁。真正的核潜艇什么样,大家都没见过,但就是有着一股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。
1959年10月国庆十周年,赫鲁晓夫来华,我国再次向他提出援助研制核潜艇的问题,他傲慢地拒绝了。后来,他在回忆录中说:中国想造核潜艇简直是异想天开。
当月底,毛主席在与周总理研究发展尖端武器的时候,说出了鼓舞一代人奋斗终身的话:核潜艇,一万年也要搞出来!
没有一点参考资料,没有任何外界援助,面对前无古人的难题,黄旭华和同事们从调查研究入手。
他们在海量的杂志里,大海捞针般寻找保密控制很严的核潜艇资料,把零零碎碎的资料分析整理,汇总成为核潜艇的总体布局。但是,这样的一个东西到底有多少可信度,大家心中没底。
就在这时,有人从国外带回两个美国“华盛顿号”核潜艇的儿童玩具模型。黄旭华和同事们非常兴奋,把模型拆了装、装了拆,里面密密麻麻的设备,和他们凭借零散资料画出的图纸基本吻合。
仅用3个月,黄旭华和同事们提出了5个总体方案,其中3个为普通线个为水滴型。
水滴,大海的一分子,能与大海融为一体;水滴型核潜艇,摩擦阻力小,水下机动性和稳定能力好。
为了这个“美丽的遐想”,美国谨慎地走了三步——先把核动力装在常规线型潜艇上,再建造水滴型常规动力潜艇,最后结合成核动力水滴线型试验艇。
带着方案,黄旭华和同事们一头扎进上海交大的拖曳水池实验室。这个实验室刚建成不久,尚未通过验收,仪器仪表等装备都不齐全。
为确定水滴型艇水下高速航行时的机动性和稳定能力,黄旭华带着一帮技术人员,在实验室一待就是小半年。水池长度只有100多米,有些试验没办法完成,黄旭华提出,用人工增加激流的方法来弥补水池长度的不足。
反复进行了各种试验后,终于建造了一艘25米长的模型小艇,只容一人进去操纵。模型艇在北海走了一段时间,大家一致认为,“这条艇,比常规艇好操作”。
黄旭华信心大增,毅然敲定核动力水滴型潜艇。“这就像部队行军,已经有侦察兵探出一条准确道路,再没有必要去走弯路。”
刚上岛,他们就领教了风沙的厉害。一阵大风刮来,女儿小燕妮差点掀倒在地。岛上有这样一首打油诗:葫芦岛,两头大,中间小,风沙多,姑娘少,兔子野鸡满山跑。
大家苦中作乐,戏谑道,岛上一年刮两次大风,一次刮半年。也想过植树造林,可不到几天,树苗就被大风吹跑了。
岛上粮食、生活用品供应有限。只有一间杂货部,一楼卖米、面、油,二楼卖布匹等生活用品。在黄旭华的带领下,大家当起“挑夫”,每到外地出差,就“挑”些物资回来。最厉害的“挑夫”,一个人背回23个包裹,最重的一个达150斤!
核潜艇技术复杂,最关键的有七项:核动力装置、水滴线型舰体、舰体结构、人工大气环境、声呐、惯性导航系统、发射装置等,人称“七朵金花”。
仅解决其中一项,都有巨大的工作量。核潜艇数据复杂,要运用三角函数、对数等复杂运算公式。没有计算机的年代,所有的计算都靠人工打算盘和拉计算尺。
窗外,风沙怒吼;屋内,聚精会神。噼里啪啦的算盘声,硬邦邦的窝窝头,成为中国第一代核潜艇工作者青春年华的注脚。
黄旭华将研究人员分成两到三组,同一数据同时开工,算出来结果一致就通过,不一致,从头再来。有时候,为了一个数据,大家会算上几天。
岛上时光,没有上下班之说。所有人都知道肩负的重大使命,那就是尽快研制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核潜艇。
晚上10点多,食堂有时会送来豆浆、馒头。30多岁的研究员尤庆文只喝豆浆,把馒头揣回家,大人饿点没关系,孩子可正在长身体。20多岁的曹志荣饭量大,总是吃不饱,晚上11点多饿得撑不住了,就回宿舍睡觉……
核潜艇发射导弹,要先从水底把导弹推出去,升到空中一定高度再点火。这种发射是摇摆的,比陆地发射难度大很多。稳定性对核潜艇至关重要。
数千吨的艇,要装上几万台(件)设备,怎么精准地测出各个设备的重心,再调整出一个理想的舰体重心,是个尖端课题。
黄旭华采用最原始的办法,把科学技术人员派到设备制造厂,弄清每个设备的重量和重心。设备装艇时,在船台进口处放一个磅秤,每件设备一一过秤、登记,施工后的边角余料及剩余的管道、电缆,再过秤扣除。
曹志荣等年轻的大学生被安排做称重的活。黄旭华要求记录的重量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,并一个个检查,不合格的退回去重称。“我们是来干大事业,做这些初中生都可以做的小事,大材小用。”私下里,有人嘀咕。
黄旭华抽出时间挨个谈话:每个人手中的每一件小事,最终都归结到我国第一代核潜艇的性能上;稍有不慎,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。
言传身教,一批又一批的科研工作者,在黄旭华的带领下,养成严谨细致的科学习惯,迅速成长。“斤斤计较”制造出来的核潜艇不负众望,艇体下水后的试潜、定重测试值和设计值完全吻合,一艘排水量达数千吨的艇,能做到如此完美,实属不易。
当时,国外权威文章提到,美国导弹核潜艇装上一个65吨重的大陀螺,利用陀螺非常快速地旋转,在发射导弹时把艇体平稳下来。经过理论分析和试验后,黄旭华大胆地取消了这种设计。“我们的核潜艇没有一件设备、仪表、材料来自国外,艇体的每一部分都是国产。”黄旭华斩钉截铁,他坚信,不用大陀螺依然能保持稳定。
对于年轻一代科研人员,黄旭华会送他们“三面镜子”:“放大镜”——扩大视野,跟踪追寻有效线索;“显微镜”——放大信息,看清其内容和实质;“照妖镜”——鉴别真假,汲取精华。
后来的事实上,美国导弹核潜艇并没安装65吨重的大陀螺。报道完全是子虚乌有。
1974年8月1日,这艘核潜艇被命名为“长征一号”,正式列入海军战斗序列。
一年冬天,大雪纷飞。黄燕妮上学途中跌入雪坑,大雪没过胸口。李世英上山找到女儿时,黄燕妮已双颊青紫。到家后,黄燕妮昏迷了九天九夜。李世英衣不解带,日夜守候,把女儿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。
数日后,黄旭华回到家里,才知道女儿大病一场。“姑娘好样的!你敢冒大风雪上学,好!”黄旭华笑着摸摸燕妮的头,“要勇敢往前闯,但也不要蛮干。”
越是危险的试验,越需要沉着冷静。我要和大家一起参加极限深潜试验。 ——黄旭华
1976年,黄燕妮19岁,三妹黄峻3岁。研究所搬至武汉,她们也来到长江边。
动乱年代,黄旭华没放弃过自己的科研,也鼓励孩子别自我学习。此前,黄燕妮在工地上筛沙、搬砖……
1980年,武昌地区统一招考,该研究所有三个名额,黄燕妮果断报名,顺利考入研究所工作。
小时候,黄燕妮在父亲书桌下塞了一个小板凳,坐上小板凳她就畅想,长大跟爸爸一起工作,这样就能天天看到爸爸。
核潜艇只有深深地隐蔽在海洋中,才能对敌人产生线年初,我国第一代核潜艇将按设计极限,在南海开展深潜试验。这艘从里到外全部由中国人造出来的艇,能闯过首次极限深潜大关吗?
上世纪60年代,美国王牌核潜艇“长尾鲨号”在深潜试验时失事,160多人葬身海底。
眼看着深潜日期一天天临近,参试人员的思想包袱越来越重。“也许我告别,将不再回来……”有人唱起了《血染的风采》,还有人写下了遗书……
无奈之下,艇长、政委向黄旭华求助。第二天,黄旭华带着尤庆文等设计人员和战士们座谈——
对深潜,我很有信心!我们准备了两年,一丝不苟。每一台设备、每一块钢板、每一条焊缝、每一根管道,研制单位都反复检查,签字确认,确保万无一失。
对深潜,我也有担心!是不是绝对没有一点疏忽、没有一点漏洞?是不是还有哪些超出知识之外的潜在危险?我们没经验,这是我最担心的。
越是危险的试验,越需要沉着冷静。我要和大家一起参加极限深潜试验。我们要唱着“雄赳赳,气昂昂,跨过鸭绿江”那样威武雄壮、充满信心的进行曲,去把试验数据成功拿回来!
100米、200米……一个深度一个深度地潜下去。一百多名参试人员全神贯注,坚守在各自岗位上。
设备运转声、艇长传令声、艇员回报声和技术人员测试报告声交织在一起,宛如一曲奏鸣曲。
接近极限深度时,一米一米地下潜。“咔哒、咔哒——”寂静的深海中,巨大的水压压迫舰体发出声响,惊心动魄。黄旭华镇定自若,在听取各项实测数据的报告后,他果断指挥:“继续下潜!”
黄旭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,在核潜艇《快报》上即兴挥毫:“花甲痴翁,志探龙宫,惊涛骇浪,乐在其中!”而他也成为总设计师参与核潜艇极限深潜试验的世界第一人。
黄燕妮印象中,父亲不轻易流露感情却很重感情。接受媒体采访时,黄旭华讲到自己的母亲,声音突然哽咽,泪水夺眶而出——
1987年,广东海丰一户普通人家收到一件从武汉寄来的邮件。寄件人是黄旭华,收件人是他的母亲。
信中是一本《文汇月刊》,其中一篇报告文学《赫赫而无名的人生》,比较详细的介绍了中国核潜艇总设计师的人生经历。
这么多年,父母、兄弟姐妹不断去信,问黄旭华在做什么工作,他始终闭口不答复。
这个黄总设计师,不就是30年没有回过老家、被弟妹们误解为忘了父母的不孝儿子吗!
心中郁积多年的问号,在一遍遍的阅读中,被一个个拉直。老母亲召集子孙,只说了一句话:三哥(黄旭华)的事情,大家要理解,要谅解!
1988年南海深潜试验,黄旭华顺道探视老母,95岁的母亲与儿子对视却无语凝噎,30年后再相见,64岁的黄旭华已双鬓斑白。
30年了!为了理想信念,黄旭华“斩断”与家乡亲人的联系,将牵挂深深地埋藏心底。
有人问黄旭华,忠孝不能双全,你是怎么理解的?黄旭华回答:对国家的忠,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。
父亲办公桌的玻璃下,有一张彩色照片。照片上,父亲一身正装,站在舞台中央,他精神抖擞,豪情万丈地指挥着大合唱。
这是2006年10月19日单位的文艺晚会。这也是黄峻从小熟悉的生活中的父亲。
喜爱音乐的黄旭华,现在终于有更多时间拾起他的所爱,也有更多时间和家人相处了。他将大学时代自己翻译的资料,送给小外孙。在他的感召下,小外孙勤奋好学,今年被保送清华大学。
去年10月,黄旭华走进央视《开讲啦》。节目现场,黄旭华目光深邃,话音铿锵——
我们国家核潜艇战线的广大员工,呕心沥血,淡泊名利,隐姓埋名,他们奉献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,还奉献了终生。
再问他们,你们对此生有何评述,他们会说,自己是中华民族的儿女,此生属于祖国,此生属于事业,此生属于核潜艇。献身核潜艇事业,此生无怨无悔!
“如果一切重来,还愿意隐姓埋名30年研制核潜艇吗?”日前的采访中,记者问。“不会变。科学报国是我的梦想!党把研制核潜艇的任务交给我,让我有机会实现梦想,兑现入党时的誓言,我就要为党和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!”黄旭华答。
奉献并不全是轰轰烈烈,也可能是默默无闻,用汗水、青春乃至生命,报效祖国。
万里星空,海疆辽阔,还有无数的黄旭华坚守岗位,为我们负重前行。他们用毕生的信念与奋斗,将炽热的“中国心”镌刻在民族的百年战舰史册,镌刻在幅员辽阔的中华大地!